煢芽。

愛上他們的第十年。

 

【Y2】繁星落尽之时

其实是迟到已久的nino生贺。

算是之前某个脑洞的补全。

字数2.4w+,长,HE。





00



在日本本州纬度最高之处丶陆地几乎与北国相吻的这座山里,樱井翔抓着手机彻底迷失了方向。

八月中旬的乾热始终渗不进被参天巨木包围的浩渺深林,艳阳穿过树巅,轻轻摔碎成了温柔的绿光,跌荡着凝在脚下爬满青苔的石子路上,四周是静谧的,空气流动的声音苍茫,幽远得像是被埋葬在千尺深海,连同讯号,也一起溺亡了。

樱井吸吸鼻子,湿漉漉的空气钻进鼻腔洗净脑海里繁杂的思绪,他决定放弃纠结已久却依旧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手机,仅凭直觉走出这座榉木林。

这对向来计划缜密後才愿意行动丶稳扎稳打派的樱井翔来说犹如天方夜谭,可不知道是打哪来的自信,他就是觉得自己一定走得出去。



01



会回到故乡灵山祭祖完全是个意外。


自他有记忆以来,童年时代基本上只往返於群马县与东京本家,上学与补习在东京,暑假的时候双亲便把他留在群马老家,和亲戚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

籽多到吐不完的西瓜丶缺了个口悬在木头走廊尽头的红金鱼琉璃风铃丶永远不合脚的过大木屐丶爷爷总是挂在嘴边叨念着的古老故事,攒促累积,逐渐堆叠成了时光燃尽後的一捧灰,搵在手里总有馀温——是了,偶尔还会顺便过过盂兰盆节,放放水灯与线香花火。

小时候的他与寻常孩子的夏天不同,对於线香花火这种一瞬即逝的美丽事物不感兴趣,反而喜欢带有一丝幽冥神秘的水灯,看着那一艘艘莹然的摇摇晃晃的小船穿过芦苇花丛,慢慢淌向彼岸,越过漫漫岁月为那些找不到路的亡灵摆渡,便觉安心。

——是的,从出生起他就能看见已逝之人。


所以当父亲提出要求的时候樱井确实愣了一下。

毕竟灵山可是古战场啊。

而且他怎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住在灵山?

放下手里的筷子微微瞠大眼,半口面来不及吞下去呛进喉咙里咳得他撕心裂肺,母亲端了杯水走过来,顺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嫌弃道都是要上大学的人了怎麽还是这麽让人不放心。

「不是丶咳丶我的故乡在灵山?!」

「是啊。」樱井的爸爸拿着遥控器淡定地切换了个频道。「下北半岛的夏天还是很凉爽的,去一下不吃亏。」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见过的所有战殇不知为何都是维持死时的模样,特别的血腥也特别的阴戾。

思及此,樱井翔在初夏的天不争气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

「没办法呀,往年都是我和你爸从东京赶过去祭祀的,也不知道今年是不是注定好了,我们都有工作走不开身,翔,你就代替我们去看看,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没问题,可是……」

他的父亲压根没打算听他解释,指着电视哦哦了两声。「你去的时候刚好能碰上英仙座流星雨,今年是时隔百年的母天体回归,应该会有流星暴,山上可以看得特别清楚,好好享受吧!」

什麽都还来不及回应六岁的修就咚咚咚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衣角要哥哥陪自己玩,樱井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只觉得乏力。

虽然已经习以为常,可他还是尽可能地想要远离亡魂群聚之地。

因为比起通灵者,樱井翔更接近於弑灵者。



02



直到现在樱井翔依旧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平凡人。

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那种。


父亲是日本政府的文职高官,母亲是大学教授,皆为社会普遍定义里的高知识份子,有一个年纪小自己一些的妹妹,和年纪小自己一截的弟弟。成绩还算过得去,二月初确定录取知名大学,是准大一生。自幼循着普通人的轨迹成长,和所有男孩一样贪玩,有着锺情的球类运动,参加了足球校队,认认真真的参与每场练习与比赛,学业方面,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之下一直保持得不错,比起课本,他更喜欢阅读课外书,不过对於打打杀杀的少年漫画倒是没啥兴趣。

除却有些显赫的家世背景之外,实在是没什麽特别之处。

硬要说的话,惟独只有那个层面与常人不同,可正因为与常人不同,所以无人能理解,久而久之,他也就学会了噤而不语。不说出来的话,在众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礼貌周到风趣温柔的樱井翔。


——已经不记清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了,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拥有与常人不同的视野。


起初樱井当然是十分害怕这些无法用科学去印证的事物的,尤其他们通常都顶着骇人黏腥的外表,孩提时代的他常常被吓得哇哇大哭,几次下来,找不出具体原因的父母只觉得这孩子实在太爱胡闹,所以责骂他任性。

虽然年纪尚幼,可樱井明白,这些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恐惧若是让父母知晓了,只会徒增他们的困扰,於是,渐渐的,他不再哭闹,就算被弄得身体虚弱甚至发冷作呕,依旧努力视而不见,直到那一次。


那一次,小学三年级的他,在放学途中被缠上了。


是个女性鬼魂,没有了眼珠子的眼窝空洞洞的,腐肉从里头翻了出来,流下两行污浊腥臭的血泪。她的脖子断了,整颗头颅藕断丝连地垂在肩膀上,伴随踉跄的脚步微微晃动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

当时阳光正好,可鬼魂所在之处竟连一点碎光都透不进。

习惯了这种光怪陆离的樱井掂了掂肩上的小书包,咬着下唇试图当作什麽也没看到低头经过,就在他以为自己成功甩开女鬼而开心回头的同时,那张颠倒歪斜的脸紧贴在他眼前,咧开烂得见骨的嘴说──快跟妈妈回家呀。

樱井差点没叫出来,噙着一泡眼泪不住後退,旁边的路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兴许觉得这小孩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可樱井无暇顾及这些,他被逼到了墙角,整个人慢慢蜷缩成一团。

女鬼还在靠近,嘴里叨念着你怎麽都不愿意跟妈妈回家呢,妈妈一直在找你呀。

应该,是一位生前丧子的母亲吧。

那只沾满乾涸血渍的手抖索着伸了过来,樱井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对那个世界的事物一直不愿干涉触碰的他是第一次和鬼魂距离得这麽近,近到那股积年未朽的尸臭味窜进鼻腔直达胃部,让人止不住的反胃想吐。终究是个倔强的孩子,他下意识闭上眼,纵使泪水鼻涕全都糊在脸上也不愿呼救,因为他知道,从来没人愿意救他。

然後他听见了。

──别怕。

是谁?

──翔,你别害怕。

你是谁?

──只要触碰就好了。

──伸出手。

樱井瞪大双眼,谁也不在,可那抹柔软模糊的嗓音像是凭空出现丶又像本来就存在於脑海中,犹如音轨里的细小断片,隔着一层苍白浓雾显得暧昧不明,却没来由的熟悉,使他不得不去信服。

所以真的伸出了手。

指尖第一次颤巍巍地触到没有人性徒留执念的鬼魂身上,冰凉而黏腻,女鬼眼眶瞠大,如同被一簇看不见的熊熊烈火焚然灼烧,凄厉的尖叫声在喉头不住翻滚,焦脆的边缘由外至里迅速侵蚀,转瞬间,已经化为一捧馀烬,扑簌簌地由指间泄落一地。

什......麽?

九岁的樱井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吸了吸哭红的鼻子。


那天晚上,他作了个梦。

梦里。

自己踏足於一片荒野,脚下杂草蔫然,四周尽是白茫茫的雾蔼翻滚流动,潮湿又冰冷,汩汩地郁积在肺部。

这样的画面让他感到无措,因为充盈鼻尖的,是浓到化不开的血锈味。

迈开步伐,盲目向前,像是被什麽给牵引住心神般地向前,在尽头,他伫立於一个人面前,胸腔中霎时溢出无尽酸楚,悲伤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生命的轮轴似乎於焉终止了,而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知道,自己很怀念。

──你不该来这里的。

那个人轻轻叹了口气,嗓音熟悉,但仍像保护他时一样模糊。

梦境在此刻戛然而止。

从床上坐起的樱井翔,满脸都是泪水。

在往後的岁月里他反覆思忖,却始终弄不明白当时年幼的自己是为何而泣,回忆凝固在生命不曾淡去,纵然他再也没有作过这个梦。

他想是自己的灵魂想要攥住这仅存的吉光片羽。


自此之後,每当碰到灵异状况时,只要伸出指尖轻轻一碰,那些妄图强取人类性命的灵体就会马上魂飞魄散。

强大到连樱井自己也畏惧。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却又不似所谓的阴阳师或是驱魔师那样,收服的灵魂可为自己所用,但凡被触碰到的灵魂,只会在他眼前挣扎着燃成馀烬丶灰飞烟灭。

所以樱井很不喜欢这种方式。

从状态外貌他大概能推论出这些灵魂是从何而来丶有何执念,可他们在自己手下化作一捧灰後究竟去了哪里?是堕回轮回了?抑或就此泯灭?这些都无从得知。

因此,只有在真正危及生命时,他才会选择释放能力,在他看来,消灭流转人世间的游魂无异於杀人。

无论那抹魂魄是否已经丧失人性。



03



在苍茫深林里赶路的樱井忽然被扯住了衣角。

低头望去,一对小姐妹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她们手牵着手,腰带在身後盘成个美丽的结,精致的和服下摆却没了双脚。

樱井有些惊讶地蹲下身子,虽然想要拍拍她们的脑袋,不过大概在触碰到的瞬间这对小姐妹就会不复存在,於是他笑了笑,温和地告诉这两个幼小的灵体自己正在赶路,小姐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哦″了声,齐齐往东边的方向一指。

在指路吗?

樱井道了声谢,小姐妹眨眨眼,天真地笑了,而後丢下一句不知所以的″大哥哥一直都是好人呢″便牵着对方的手逐渐淡去。

像是专为他而现形。

樱井愣了愣,才想起在这杳无人烟的古战场上一路走来竟只碰到这对姐妹,再无其他游魂,简直乾净异常。

不过这样也是好的。

顺着指引一直往东边走去,在夕雾浸湿裤脚之前樱井总算出了林子,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进山坳,橙光浑圆地晕淌开来又被转黑的天际渐渐吸收,徒留几抹彤云舒卷荡漾。

踩过一弯吱呀作响的老旧木桥,他终於正式踏足灵山町。

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城。

灰扑扑的石子路两旁插满了风车,艳红的,金黄的,翠绿的,随着山风碌碌旋转,地藏王菩萨的石像就这麽立於道旁供人瞻仰祭祀,几朵鲜花一盏甘冽的山泉水,即是灵山町町民们此生不渝的唯一信仰。

不感排斥,反倒觉得无比熟悉,他想或许是因为血脉里代代流传下来的缅怀正在作祟吧。

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与他擦肩而过,塑料袋里露出几支鲜翠的青葱,兴许就是今晚的食材。

「不好意思。」樱井将行李箱拽到身侧让骑着自行车的老人通过,老人按了按车铃以示感谢。「请问您知道……樱井府该怎麽走吗?」

「啊啦。」妇人先是用着略带口音的方言低呼一声,然後有些惊诧地瞪大眼。「先生是外地人吧?怎麽会知道樱井府呢?」

「我是後代,来这里祭祖的。」

「原来是樱井大人的後代呀!和樱井大人的画像简直……」妇人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遮住嘴,竭力抑制快要爆发的激动,孩子吓了一跳,嗫嚅地喊了声″妈妈″,妇人弯下腰严肃地说。「知道吗小希,樱井大人呀,是我们灵山几百年来最伟大的人物,他拯救了整座城池的百姓。」

从他人口中听闻自己先祖的丰功伟业其实挺有趣的,孩提时代被爷爷反覆说起的故事,就这麽在眼前被人们代代相传下去,那位与自己相同名字的人,在时光里终究是留下了活过的痕迹。

樱井翔,百年前的灵山城军师,待人接物皆温润儒雅,品格高尚,不以亲近草芥为恶。在那场惨烈的战役里,以谋计划策之长,守护了万千生灵……可他总觉得这个故事是不完全的,像是被谁刻意抽离了内里,徒留一个华美空壳。

——请延着这条路直走到底左转,有一栋朱红色的木造建筑便是,因为不想让大人宅邸的清幽被打搅,所以对外人我们一向是不公布樱井府的存在的。

鞠了个躬,樱井同那对母子挥手道别,路过便利商店时顺手买了架上最後一盒牛丼微波充作晚餐,行李箱碾过不甚平整的路面,在黄昏中喀哒地奏响一曲暮歌。


樱井府比想像中还要小一些。

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做工精致却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门锁已经有点儿锈蚀了,费了些劲才总算转开,他一边在心底暗自庆幸幸好这府邸没被列为古迹要不门槛肯定早就被游客给踏平了,一边推开了暗红色的厚重木门。

庭院深深,几株清癯古松兀自遒劲挺拔。

曲折的流水映着清冷月色,划过灰砂徐徐淌向池子,几尾锦鲤优游其中,鲜艳的尾鳍一甩,破开水面弄皱了圈圈涟漪。

翠竹与桥梁与镂花石灯一应俱全,古意盎然。

总之父母应该有聘人定期整理。

脱了鞋踩上回廊,木造建筑独有的朴拙香气萦绕鼻尖,左拐右绕,尽是绵延不断的隔间,樱井忍不住为自己祖先的繁盛家业咋舌,这里虽然久未住人,不过倒是十分乾净,不见任何妖魅鬼怪游荡。

最後选了最靠近院子的房间把行李通通卸下。

拉开巨大的落地纸门让月光透进来,樱井嚼着牛肉片顺手按开了手机,依旧是收不到任何讯号的状态。

看来今晚只能早睡了啊。

属於北日本的夏风湿里透凉,空气里荡漾着水花,很是舒服,折腾了整天终於吃饱喝足的樱井呆坐了一会儿,身子一歪,便昏昏沉沉地倒头睡了过去。



04



雾霭浓重。

走了几步他就知道自己又再度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梦中。

血腥的铁锈味如记忆里那般散也散不去,黏腻地带着人体馀温在身周涌动,前方那抹清瘦的人影依旧,衣带猎猎飞扬,像是将要化在这无止无尽的哀伤之中,樱井胸口一紧,心脏搏动的声响倏然变得仓促而巨大,他跌跌撞撞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些什麽,脚下却是一阵踉跄,足尖踢到了不知名的物体,金属相碰的刺耳声音随之锒铛响起,轻轻散开的雾霭露终於出了这个世界的一隅。

终於看清了。

干戈坏朽旌旗残败。

战死的士兵处处横陈,鲜血染红了大地,乌鸦在铅灰色的天空盘旋鸣啼着丧歌。

而他於荒野之上流转。

「果然还是,逃不了呢。」

依旧是一声太过模糊的柔软喟叹,那个人轻轻回过头,樱井这才发现他的指尖早已触碰到对方的衣角,属於自己的一截宽大袖口跟着拉扯的动作进入视野里,是和服才会有的烈焰似的殷红。

……此刻立身於斯的,究竟是哪个樱井翔?


只有意识率先清醒过来。

会这麽说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下一刻将会发生什麽。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无法张嘴,只剩下眼珠勉强能够转动,失去了肉体掌控权的樱井翔躺在地上,安安静静等待着对方的接近。

惊醒,而後僵直,标准的鬼压床流程。

通常只是感受到有东西覆上身体的钝重感,再严重些的话会听到说话或是尖声大笑的声音,最糟的状况就是被满怀杀意的掐住脖子直到几近窒息,这种情形下对方大多数会现出原形——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糜烂肉块。

……那麽,这次呢?

最先触碰到自己的,是极为细瘦的小腿,从嫩黄色的浴衣底下伸了出来,夹住他的腰半跪在身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与柔软——樱井或多或少觉得惊讶,因为除非是刚刚去世,否则失去生气的灵魂不应该会保有体温的——随後是一双手,轻轻使力撑在他胸膛上,微微倾身,从松垮的衣襟露出了一弯凌厉锁骨和大片白花花的胸口,性格向来十分正直的樱井倒吸了口气下意识想要闭上双眼,没想到换来对方″哧″地一声浅笑。

「呵,没有性经验的青涩臭小鬼。」

那你就有吗?!

愣了几秒,樱井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幽灵先生是在耻笑自己,不禁为之气结,无奈他仍处於动弹不得的僵直状态,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对方低下头逐渐靠近,被迫亲昵地额头相抵。

不得不说,那是一对极为美丽的眸子。

半透明的琥珀色里像是埋葬了整个天穹的繁星,有什麽在里头熠熠生辉,又有什麽倾覆陨落。

灵动得好似还活着一般。

「人死後,唯一留在人世间的只剩下魂魄,魂魄有了不得解脱的执念便化作鬼,而当执念膨胀成了无法控制的欲望,便是妖怪的前身。」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呢?」

随着最後一个字的落下,对方解除了透明枷锁,樱井的身体终於得以动弹,他坐起身捏捏僵硬酸痛的肩膀,心下估摸着眼前这位娃娃脸少年的灵力究竟有多强。

在正常情况下,鬼压床这种事自己只要凝心聚神便能快速突破,这是他第一次寻不到突破口被压制这麽久。

樱井毫不避讳直视对方的瞳孔。

「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幽灵先生——总之樱井暂时这麽称呼他,似乎没有从自己腿上下来的打算,反而挑衅地耸了耸肩。「只有这样吗?」

「反正幽灵先生是我的手碰了就会消失的东西。」

「还真是狂妄,要不现在试试看?」幽灵先生勾起笑容舔舔唇角,却又在看到樱井下意识紧攥拳头时垂下了眼睫。

很轻易就能够看出来,樱井翔依旧排斥着丶并竭力压抑着这份力量。


「……不是什麽幽灵先生,我叫二宫和也。」



05



二宫和也是一位很特别的……幽灵。

姑且先这麽归类吧。

的确已经不是人类了,在两人额头相抵的那刻樱井便发现二宫没有吐息,双足落在地板时亦是寂寂无声,不过属於鬼魂和妖怪特有的邪佞之气樱井却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半分,如初见时那样,能在二宫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有别於魂魄近似於生者的微弱体温。

他的时间像是被凝固在生与死的界限之上,此方与彼岸皆容不下。

不是鬼丶不是魂魄丶亦非妖怪。

只能将″幽灵″这个名词勉强套到二宫身上了。

奇怪的是,进到樱井府时确实是没有任何灵体存在的,怎麽作个梦一觉醒来二宫和也就凭空出现了?

嘛丶反正问也问不出个答案,只会被蒙混过去。

二宫和也是一位很特别的幽灵。

比如他应该生於数百年前的灵山。

比如他大概怀有一肚子的秘密。

再比如,他的喜好是缠着樱井翔。


「你手上拿的是什麽?」依旧一身淡黄浴衣坐在院子高大松树上乘凉的幽灵摆荡着雪白的赤足,朝樱井这边望了过来。

斜倚在木头长廊上的樱井闻声抬起头,午後的日光正好,穿过晴翠树梢打落下深深浅浅的柔和光圈,如细雪般化在了二宫清秀的眉眼上,得不到答案的少年站起身踮着足尖安稳落地,浴衣袖子迎风扑棱,轻巧得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飞鸟。

踏上几级石阶而後坐到自己身边,二宫的脑袋好奇地凑到他鼻尖下,墨色发丝骚弄得樱井有点无措,只好默默後退拉开彼此的距离。「智慧型手机。」

「智慧型手机?」二宫把那几个片假名含进嘴里读得怪声怪调,而後又不知倦怠地靠了过来。「长得真奇怪。」

毕竟数百年前没有这种东西嘛。樱井叹出口气放弃闪躲二宫的亲近,事实上,这三天里二宫都是这麽毫无自觉地跟前跟後的,因为能力的关系他无法伸手推开,只能任凭二宫靠近。

「呐,你去世的时候……是几岁呀?」樱井摁灭了手机屏幕往地上一躺。几乎算是古迹的樱井府自然没有安装冷气这种东西,幸好位处高纬度高海拔的灵山町夏天总是凉爽,连近在耳边的蝉鸣都显得柔和不聒噪。

「嗯……是几岁呢?」二宫抱着双腿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呆呆地望向苍穹,意外地没有对这个不怎麽礼貌的提问出言讽刺。「十八岁的时候吧。」

和现在的我一样大的时候……吗?

樱井侧过脸去,视野里只有二宫那一对纤细的足踝以及左边的踝骨上缠着的一根细细的红绳,做工精致非常,上头还滚着几只翻飞的金蝶。「话说这绳子谁送你的?」

二宫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对灵动的眸子被浏海给掩翳,看不出情绪,这让原本只是想要转移沉重话题的樱井觉得自己越说越错,正当他准备道歉时,二宫却翘起嘴角淡淡地笑了。「情人。」

说这话的时候二宫终於扬起脑袋,阳光落进他的眼底,荡开一脉暧昧不明的忧伤,几乎是出於本能地,樱井伸手轻轻勾过那根红绳,喃喃道。「……很适合你。」

二宫的瞳孔倏然收缩。

回过神来的樱井有些讶异,因为二宫的情绪波动一直不怎麽明显,只有偶尔嘴巴狠毒起来会吐个嘈,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万事不过心的慵懒淡漠。

不过,明明在那个瞬间动摇了,却还是化成了漫不经心的言语。「……话说翔桑你还不出门吗?不是要买祭祀用品?」

「啊丶差点忘了!」

所以只好配合了。


樱井是那位军师後代的事情经过这几天早就广为流传,在人口不多的小町上,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友好地打声招呼,然後再接上一句″和大人长得真像啊″的感叹。

「真的很像吗?」在被今天第三位大妈这麽说後,樱井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皮,和祖先长得很像什麽的,也太不科学了,几代传承下来的血液应该早就稀释殆尽。

「很像喔。」二宫随口答道,弯下腰伸手去戳路边的风车,风车碌碌转动的天蓝色扇叶受到阻挠挣扎地发出″嘎″地一声轻响,待二宫的指尖抽离後才又恢复旋转。这样的画面在一般人眼底,大概也就是风车的扇叶突然卡壳一下罢了,没有人看得到二宫和也丶看得到这位衣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少年此刻正慢慢地缩回手。

只有自己看得到吧。

「你见过我的……祖先?」

站直身子的二宫加快脚步超过他。

「谁知道呢?」

背影好像,有点寂寞呢。


买完所有东西时已经接近黄昏,夏天的夜来得晚,所以街灯尚未绵延亮起。二宫走在樱井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樱井本就健谈,而二宫生性随和,彼此间的相性倒是出奇的高。

满手的塑料袋随着走路的节奏发出沙沙的温柔响动,属於自己一人的脚步声淹没了这条静谧的小巷,樱井想到什麽似的扭过头去看二宫。「话说这里有没有好吃的荞……。」

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再次迈开步伐。

前面的街口有灵体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进,半身骷髅半身烂肉的蹒跚模样估计是鬼魂,樱井依旧打算采取视而不见之计……话说这几天遇到这些超自然事物的频率也太高了吧,几乎天天出门天天碰上。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与那鬼魂擦身而过。

下一秒。

「好饿啊……好饿…饿……。」

鬼魂突然转了向,骨骼与骨骼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哀鸣,歪斜着已经腐坏到渗出油水的半边躯干,张开森森五指怪叫一声朝他抓了过来——恶鬼会猎捕同类而食,樱井曾经无数次亲眼目睹吞噬的场景,於是下意识将二宫挡在自己身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有了保护灵体的想法。不料对方的目标似乎不是那位幽灵先生,苍白的十指毫无停顿直接朝他咽喉抓来。

……把我当成了食物?

樱井皱了皱眉。或许是感知到了危机,自从能力觉醒之後,大部分的灵体都十分忌讳他的存在,并不会主动靠近。

闭起眼,可以感受到身体里那股炽热磅礴的灵力随着沸腾的血液汇聚到掌心,他呼出口气,腾起右掌直直压进鬼魂的心口。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东西扭曲着,厉声尖叫着,却无法抵抗被焚尽的苦楚,过了一会儿才终於完全化为灰烬。

樱井握了握手,呆呆地望着掌心。

总觉得力量好像……有点变弱了?

错觉吧。

弯腰捡起地上的塑料袋,回过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害怕吗?这股足以焚毁你的灵力。」

「不会喔。」意外的,二宫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主动靠了过来,眨眨眼。「我当然知道你拥有那样的力量,不过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边没有逃走嘛。」

为什麽?为什麽还愿意继续靠近我呢?

二宫琉璃珠似的漂亮眼睛映照出天上流动的橙红色彤云,温暖得让他忘记了疲惫。

「呐……」

「嗯?」

「我可以喊你ニノミ吗幽灵先生。」

「……可以喔。」

「那明天扫完墓和我一起去看水灯吧ニノミ。」

「一般是邀女朋友去的吧?」

「可是我想邀你呀。」



06



墓园的入口与樱井来时经过的那座榉木林相接壤,并隐於其中。鹅绒细雨含着微光柔软地织满了整个天空,樱井撑着伞,绕过昨夜蓄积的水洼拾级而上,身为灵体的二宫自然是不可能淋湿了,嫩黄色浴衣下摆随着步幅晃呀晃的。

「意外的乾净。」樱井东张西望了一下,在这座墓园里长眠的大多是因那场战役而死的兵士,照理说戾气应该十分浓重,他甚至已经做足了被群体攻击的准备。「本来以为会到处都是战殇。」

闻言,二宫从鼻子里哼哼出软绵的笑声。

他们来的时间不算太早,所以人流已然稀疏,拨开开得正盛的红花石蒜找到墓碑後樱井轻轻蹲了下来,灰白的碑石流淌着水渍,一绺一绺,而那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名字被铭刻在上头,虽知是先祖,总感觉像是被谁给扯着心尖般微妙的尴尬……以及内疚,奇异的情感丝丝绕绕地缠住了思绪,他又看了一会儿,才甩开杂念开始着手清扫,完成後撒了勺水并摆上昨天买的两束鲜花,最後点上线香。

云雾袅袅里二宫只是静静地盯着墓碑,眼底扑闪着让人读不懂的情愫。

「翔桑,虽然可能被当成无稽之谈……不过,你相信轮回吗?」

「相信。」收拾完毕的樱井站起身,抖了抖伞尖上的水花,回过头朝二宫笑了笑,语气异常笃定。「毕竟连鬼怪都真的存在了,这种从佛教滥觞之始就被明确提及的死後制度理应是事实。」

「那你觉得……」二宫少见地多话,语气里带着点迫切追问道。「现在的他又会在哪里?」

″他″指的是自己的那位军师先祖吧。

原来真的认识。

二宫和也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出寂寞。强烈的,复杂的,无边灰败里溺着微弱光芒的寂寞,却总用凉薄的笑带过一切掩饰一切。樱井不清楚二宫生前到底是经历了怎麽样的一段人生,但他知道,於情於理外人都无权过问。只不过,樱井发现,自己竟见不得二宫寂寞。

会莫名难受。

会想要伸手攥住他。

明明相处的时日不算长,二宫亦非生者,樱井却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似曾相识的既视感,那种既视感无法用言语准确描摹,像是间隔着亘古洪荒与雾霭一般不可明辨——无论是情感,亦或是回忆。

而这样寂寞的灵魄与那位军师相关吗?

稍微有点嫉妒了。

「说不定那位军师大人转世成我啦。」樱井语气轻松随口一扯。「你看,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不是吗?所以啊……」

带着笑意的话语进行到一半止住了。

二宫扬起脑袋看着他,没说话,就这麽静静地看着。时间之流像是被冰封在涌动的情感里,缓缓地倒退,在即将回溯至源头时却又开始流动了。

一切如常。

「别开玩笑了。」二宫朝樱井扯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伸手拍了拍浴衣上不存在的水珠。「走吧,不是要看水灯吗?」

别开玩笑了。

樱井翔,你怎麽可能想得起来呢。


流萤夏夜,小贩聚集,相依成绵长的类似祭典夜市的流动摊商。″放水灯″在灵山町已非纯粹引渡亡灵,更寓意着重生,後被解释成幸福的伊始,所以擦肩而过的皆是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

被湮没於人流里,让樱井感到不甚自在。

他长相不差,甚至可以说是俊雅清逸,再加上常人的视野中二宫并不存在,造成了樱井形单影只的假象,一路上主动搭讪的女子远比想像中的还要多,到最後他有点儿应付不过去索性买了盒章鱼小丸子装作奋力进食的模样。

他边吃边分神想,那些人大概都是外地游客吧,今晚一过便会离去,将喧嚣归於尘土。

人生一如逆旅,万物皆是蜉蝣。

最幸者,莫过於能得所爱相伴一世。

「好吃吗?」二宫凑过来问道,又是极近的距离,这让晃神中的樱井吓了一跳,无意识把一颗还没吹凉的丸子填进嘴里,烫出两汪泪水。

「嘶丶烫死了!」

「搞什麽呀你。」二宫皱了皱眉。「舌头伸出来。」

慌忙之下樱井乖乖听话把舌头伸出来,二宫倾身,又再往前挪了一点儿,此刻两人几乎鼻尖相吻。

——啊,真糟糕。

「还好没烫伤。」二宫端详了一下才抽身,发现樱井正直怔怔地望着自己,圆润的黑眼珠里还噙着水气,却红了脸,二宫忍不住戏谑地勾起一边唇角,伸手揉了揉樱井的耳垂。「所以才说是臭小鬼嘛。」

樱井收回舌头,闷声咕哝。「你自己不也和我一样大吗……」

「模样虽然维持在死时的岁数,不过好歹我也是几百年没有进入轮回了,当然比你大。」

然後在花火始绽的那一刻,幽灵先生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轻声说,走吧。


时至今日灵山町外依旧流淌着一条护城河,如衔尾蛇般加护着这座古城。游客的脚步被草丛给湮没,嘈杂的交谈声却甚嚣尘上,樱井和二宫选择往较偏远的东侧去,走到杳无人烟处时脚边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萤火虫,萤绿色的柔波浩瀚成光的海洋。

河面上水灯悠悠漂荡,烛心随着夏风款款摇曳,犹如一艘艘承载着念想的小舟,摆渡彼岸,为亡者送上祈愿。

如果人的末途就是如此,此生该何去何从似乎也不是什麽要紧的命题了。

静寂里樱井轻轻开了口。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水灯,因为这样还被玩伴们取笑是怪胎。」

「或许在同龄的孩子看来,放水灯十分无趣,不过在我所认知的那个世界里,将祝祷引渡给亡灵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看,还有人惦念着你——水灯代表的就是这个意义吧,人们在生时总是不愿意将想法言之於口,死後只剩下一缕飘泊的魂魄时却在乎起有没有人还记得自己。」

「只要发现还有人记得自己,了此心愿後,也就不再执着徘徊於人世,所以水灯让我感到十分平静,那是一种祝福。」

「但是有些人,是自愿留在这尘世间的,无关他人在不在乎自己。」二宫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这就叫″我执″,很久以前有人对我这麽说过。」

「呐,翔桑,借我靠一会儿好吗?」

二宫寂寂一笑,然後没有等待樱井的回答,就自顾自的把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

依旧没有吐息丶依旧带着一分温软。

樱井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好像在渺远的过去里,自己也曾这样和谁并肩依偎在星空之下,月色清浅,暗香浮动,吐息胶着。

然而所有的音容笑貌都如同那个梦一样,片段失真。

想要伸手抱拥,却又害怕失手触碰。

他想,在自己的意识里,是异常珍视二宫和也的。

对此他感到十分困惑。


离开的时候从天际线抖落的夜幕已然完全吞没了灵山这片土地,繁星流转於山巅树尖,让樱井恍惚忆起出发前父亲曾说过的英仙座流星雨。

应该是今宵。

一直走在前方的二宫脚步依旧轻如浮尘,却在准备踏出林子时突然停下。

「怎麽了?」樱井察觉不对劲,一个错步直接站到二宫身前。

那已经不能称作人形了。

五官化掉般黏稠成一团青紫色肉泥,以诡异的松垮程度勉强系在骨架上,皮肤——那姑且算是皮肤吧,上面一包包的突起物是化脓的疙瘩,惨白脑浆延着太阳穴上的孔洞啪哒啪哒落在地上,生前大概是被乱枪打死的。

黑色瘴气随着恶灵的出现倏然张开,樱井皱了下眉,他是第一次遇上压迫感如此强烈的灵体。

很强。

——但是只要不主动攻击,就绝不出手。

握了握拳头,他暗自下了决定,却在抬起头的瞬间被一股怪力甩飞,脊椎骨狠狠磕在地上疼得发酸,还来不及爬起那东西就直接欺近,张开嘴,准备啃下他的头颅。

尸臭味熏得他头昏脑胀,胃酸翻滚着几欲作呕,没有犹豫,樱井直接将掌心压进恶灵体内,黏稠的浅黄色脂肪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喷出。

抓住那颗早已坏死的心脏,释放全部的灵能。

阵阵烧焦味随着热风直窜而出,恍惚间樱井听到了谁正焦急地呼喊自己的名,不过他无暇顾及这些,恶灵没有倒下,只有胸口处被灼穿了个大洞。

难道自己灵力……真的消退了吗?

那二宫该怎麽办?

还来不及细思,笼罩着他的肥大身形晃了晃,就再度俯下,咧开大口——

那抹柔软的黄色身影倏然接近,毫不犹豫地将手掌摆到自己的手背上。

樱井的瞳孔急剧收缩,视野颤抖。

在平时,就算已经刻意收敛,还是会因不小心触碰而灭掉较弱小的灵,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力量正疯狂的释放,樱井的所有理智瞬间坍塌陨灭,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伤害到二宫。

「别怕。」

「我不会消失。」

仿佛感知到樱井几近崩溃的情绪,二宫轻声安抚,然而这句″别怕″实在太过熟悉,与九年前那次如出一辙。樱井彻底愣住了,与自己双手相叠的二宫的确没有消失,甚至——他能感受到属於二宫的灵能异常剧烈且丰沛地流入自己体内,转化过後再狂妄地蛮横地涌动而出——方才还姿态张扬的恶灵形体瞬间变得焦脆不堪丶摇摇欲坠,炬然业火正在灼灼焚烧,不过贪婪的欲望促使这个巨大的灵体在消失之前仍要攫取些什麽,再度朝着樱井攻击过来。火光中二宫的侧脸显得虚幻不真,他左手掌心仍紧贴着樱井的手背,只用空馀出来的右手结了半套手印,然而仅凭着这半套手印与低声唱咒,恶灵就彻底灰飞烟灭。

燃烧过的灰烬扑簌簌地顺着指间落下。

然後,凭空消泯。

二宫的衣带在风里猎猎飞扬,消瘦的身形像是将要化在无止境的孤独里。

一切显得过於失真。

「你到底……是谁?」

良久,他才终於开口,嗓音涩然犹如独白。

而我,又是谁。後半句,他没能问出口。



07



「跟着我吧。」

他说。


二宫和也。

这些天,樱井翔反覆想着某些问题,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无解的思辨里,妄图从百年的时光长河中掬一捧记忆,却什麽也没能捉住。

向来倚靠理智划清万事万物界线的他,竟於初见後无条件的包容着二宫和也。

二宫的出现。

二宫的相伴。

二宫的亲近。

二宫的笑靥与怒斥。

鲜活的丶冷淡的丶嘴毒的丶撒娇的。

和灵体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种事他是想也未想过的,毕竟从始至终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态度即是不主动干涉,即便今日依旧如此。

这一切,全都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强行进入了他的人生,而他竟从未想过舍却。

太异常了。

像是灵魂深处生来就注定为二宫和也这个存在留了个缺似的。

更遑论他总能在二宫身上寻到的丶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以及那些无意识间吐出的话语与纠缠了九年的梦境,仿佛在太久的以前,他也曾经这麽做过,他甚至不自量力的觉得,二宫一身孑然的寂寞源於自己。

不。

不是的。

漏掉了什麽。

扫墓时,二宫曾经问他,相不相信轮回。

……原来,是这样吗。

可今晚发生的一切,又该怎麽解释?

二宫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丶甚至强大数倍的灭灵力量,在被自己的手触碰过後丶却不会消失?

倒不如说身为灵体,承载着这份巨大的力量本就是个矛盾。

隐隐捉住了端倪,却仍理不清头绪。


「到了。」

他们止步於伟岸的鸟居前。

是在樱井来时的那座榉木林的更深处,本应是荒凉僻静的地方,此刻却因两侧的镂花石灯被点上烛火而透出温柔细碎的光,暖黄的剪影打散在祠堂的墙壁上,将樱井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绵长。

「这里是……?」

「你军师先祖的祠堂,和一般的家族祠堂不同,是人民因为感念他而建的。」二宫头也不回。「进来吧。」

越过鸟居後已非人界,是神只的栖身之地。

堂内一如外头那般灯火通明,一卷画轴被摊平悬挂起来,纸上的男子笑得温润柔和,却掩不了眉宇间蓬勃的英气,鼻骨挺直,眉飞入鬓,一双圆润的眼更是灵动俊逸,似是含了千万江河的巨阔鸿图,又似吞落了满天星光的器宇轩昂。

樱井哑然失笑,虽然这已是意料之内的结果,真正见到时仍不免动摇。「这哪里是和我长得很像……」

「简直,是同一个人啊。」

坛木方桌上倒是没有什麽清水鲜花,惟有一把出鞘利剑安安静静地供呈於此,淡金色的流苏缠着剑柄细细垂落,显得突兀奇异,尤其是那森冷的刃体上竟淌着斑斑血迹,鲜红得像是刚从温暖人体上淬下来的一般。

不自觉的,樱井往前踏了一步。

刃面反射出他的面容,眼神空洞,宛若着魔。

他颤颤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早已乾涸的血迹。

然後,在记忆断线的前一刻,视野里飞出一片嫩黄色的衣角,有谁接住了即将倒地的自己。



08



意识在强忍着不哭出来的稚嫩抽泣声里逐渐清晰。

一看到那个倔强地擦着眼泪的雪白团子,他便知道这是属於二宫的记忆,应该是那把剑上的血渍带着自己推动了停滞已久的时间轴。


天正下着大雨,凿烂了一片粉嫩落花,泥土的气味卷着青草的湿润充盈鼻尖,八岁的二宫抽抽鼻子站了起来,一身白底流金狩衣因为跌进泥坑里而脏得看不清原色,他揉揉眼,抿着唇角一瘸一拐的走回殿内,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路。

这样的生活,自从进了灵山城後就未曾间断过。

灵山城虽名为城并依附在这个国家之下,实际上却像是个独立的北方小国,偏离了政治中心,拥有自己的一套律法,而这样的城邦在鞭长莫及的极南与极北之地并不算少,城主的地位几乎等同於王,受到人民的最高推崇与信任。

他是在去年年初最後一场飞雪里被父母带进宫中的。

被封为百世难得一现的奇才,加冕於城主,破例受到阴阳头的亲迎成为阴阳生,尽管当时的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源於那与生俱来丶强大到令人胆颤的灵力,也因为这灵力,让二宫饱受其他阴阳生的妒恨,进而成为日以继夜欺凌他的根本缘由。

毋须启蒙,只要轻触便能灭灵,他在这里所需要学的,仅仅是如何让这份力量妥善地收放自如,他人拼尽所有豁出性命地努力,也达不到他一个弹指间释放出来的灵能。

不遭人怨怼才奇怪。

但是,如果可以,二宫宁愿不要这份令人欣羡的灵力丶这份让他饱受苦难的灵力。

於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他所要承受的事物实在太沉,在同龄者还娇憨地坐在父母的怀里撒娇时,二宫就必须跟着阴阳师们出外猎怪伏妖,满身疲惫终於回到住所後,又被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阴阳生拳打脚踢,他年纪小,力气又弱,只能选择不反抗。

每天睁开眼望见晨曦,他就想,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能终止。

他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爸妈和姐姐的家。

真的很寂寞。一个人的负隅顽抗,太累了。


那天的训练内容是召唤出式神,为基础中的基础,地点是在榉木林里,避免阴阳生因为不熟练失控而波及他人。

轮到二宫时他手捻符纸,低声诵出咒语,强大的天赋让他第一次就直接召唤出了十二月将之一的河神徵明,在一片惊呼声中,水花磅礴飞溅,打湿了二宫的睫毛。

「真了不起啊,那孩子……」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可是下一瞬。

符纸倏然烧作了灰,洋洋粉碎在风中,徵明一阵挣扎,却还是凌空消失。

他忘了。

式神亦是灵体,而自己的力量与之恰恰相克,也就是说,他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式神。

「哈,就这种程度也想成为阴阳师?」

「没有式神的阴阳师成何体统?」

「那天赋实在可笑!」

阴阳生的嗤笑与嘲讽瞬间盖过了阴阳师们方才的惊叹,二宫茫然地握了握拳头。

不是的。

我并没有想要成为阴阳师。

只不过,这是这份力量唯一的归宿。

不是的,我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里。

不是的。

从濒临疯狂的混沌之中再度睁开眼,身边已是哀鸿遍野,那些阴阳生好不容易才召唤出来的式神全被他的力量所影响,不是当场灰飞烟灭就是强制召回。

灾难。

入城时亲自出来迎自己的阴阳头冷着脸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没有再多说什麽,一行人渐行渐远,徒留咒骂声与质疑声不绝於耳。

天又再次飘起了雨,这个季节湿气本就重,灵山又凉,雨下下来宛如落也落不尽的冷泪,八岁的孩子抱着膝盖蹲在林子中,只觉得就算天地再大,似乎也失了容身之所。

真的,太寂寞了。

不知过了多久丶又或许没有经过太久,浇灌在身上的滂沱水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柔乾爽的檀香味儿,二宫吓了一跳,以为是阴阳寮的人,抬起头时却正巧对上撑伞少年盛满好奇的眼。

那是一双太过聪慧而灵动的眼。

缩了缩肩膀,二宫想要向後退开,却被握住了手腕。

「还打算继续淋雨吗?」陌生的少年笑着说,宛如春风。

二宫冷着张脸不答,事实上,因为这一年来甚少与他人交流,以至於他现下有些慌了手脚,男孩不知道少年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此刻少年为什麽要捉住自己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这身衣服……是阴阳生?」

「……嗯。」千万个提问二宫总算答上了一句。

「总算让我碰到啦!」少年双眼放出奇异的光彩,满身的好奇彻底转化成了兴味,他自顾自地将浑身湿透的二宫轻轻拽上车子。「我们做朋友吧!我叫樱井翔!」

这便是二宫和也与樱井翔的初遇,始於少年的温和与男孩的孤独。少年替男孩挡开了满世界的寒凉,而男孩始终不知道该怎麽报答他。

「阴阳生的生活有趣吗ニノミ?」

「……谁是ニノミ呀。」

「很顺口啊,反正只有我能这麽喊你。」

「……不有趣。」

「嗯?」

「被选作阴阳生并不有趣。」

「为什麽?」

「我的力量……太过强大了,只要轻轻触碰到鬼怪,他们便会化作灰烬然後彻底消失,灭灵的同时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式神。」

「那有什麽关系?」

「可是正统的阴阳师都应该拥有式……」

「只要能杀死恶鬼就好了吧。你看,比起那些人,你不是更优秀吗?所以别在意那些眼光。」

二宫想,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太过难看,又或许是身上太多的新痕旧伤,让樱井看出了他一直过着怎麽样凄惨的生活,但这位小少爷并没有戳破,而是选择用迂回柔软的方式绕着弯儿鼓励。

後来,二宫曾问樱井为什麽要搭理当时那个落魄又冷淡的自己,樱井从书卷堆里抬起脑袋,搁下蘸着墨的毛笔喃喃了一句″为什麽呢″,然後露出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因为我看不到那个世界的东西嘛,所以从小就对你们的生活感到十分好奇。

——就这样?

——还有,因为ニノミ长得太可爱了所以觉得不救不行……喂!你别拿枕头扔我啊!



09



樱井翔是灵山城现役军师樱井俊之子,自小就和下一任的城主松本润和其表弟相叶雅纪玩在一块儿,结识二宫後三不五时就拽上他往殿内跑,这可苦了年纪轻轻便成为御用刀匠的大野智,小刀匠总得放下手边的工作努力看顾这几个小毛头。

阴阳生的训练仍在继续,二宫虽然因为自身灵力的性质注定无法召唤出式神,战果却不比正职阴阳师还要逊色,一个人单枪匹马便能对抗数只极其强悍的恶灵,无可置疑的优秀,寮里的人自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对多说些什麽,但凡碰着也只是低头快速走过。不过私底下到处流窜增殖的流言蜚语却未曾断绝,中伤与满怀恶意的臆测构筑成了这位百世难得的天才的外在形象——被诅咒的怪物。

据说二宫和也本身就是恶灵丶捉妖时会直接吞噬掉那些灵体丶邪恶又残忍,据说二宫和也并非人类之子丶十分善於蛊惑人心。

瞧,那樱井府的大少爷不就是如此吗。

对於这些传言樱井只是付之一笑,耸耸肩下了句″荒谬″的注解,抓准二宫愣神的间隙伸手去拽他柔软的腮帮子,灵感颇强的相叶亲眼见过二宫驱鬼的现场,在一旁直嚷嚷二宫可厉害了,年纪最小的松本双手插腰霸气地说以後自己当上城主绝对指派二宫当阴阳头,大野只是笑着揉揉松本的脑袋。

五人感情依旧,看在那些阴阳生眼底到底觉得不是滋味,众人皆想不通,孤苦无依的二宫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段才能攀上这些权贵的。

人总归是污浊,在被妒忌蒙蔽後更显丑恶不堪,流言蜚语如淬了毒的利刃,插进每一颗惶惑不安的心窝,突突跳动,顺着暖融血液在身体里奔腾翻搅,渐渐地,连城里的人民也都知道阴阳寮里收了个妖怪。

不过二宫倒是不在意了。

自己的世界只要有樱井翔就已足够。

一切都不足为惧。

那是第一次,他得以将光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深怕一用力就从指缝间流逝而去。


两人虽然处得亲密,却因少年血性时常拌嘴,而结局往往是樱井先拉下面子道歉,大野总打趣地说翔君实在是太宠二宫,都快把人给宠上天了,对此,樱井只是笑而不答。

他想樱井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患得患失,才这麽由着他胡来。

太温柔了。

总想着樱井到底能包容自己到什麽程度所以一再试探底线,却发现对於那个人来说,只要是关於二宫和也的一切,就算不合理都可以不计较。

太吓人了。相叶嚼着蕨饼说。

没有了彼此你们还活得下去吗?松本疑惑。

二宫心下雪亮,却紧抿着唇不愿回答。

樱井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在桌子下捏了捏他的掌心。


十六岁那年的夏末,樱井偷偷溜进阴阳寮里见二宫。阴阳寮的廊道深远而绵长,曲折悱恻,一个月前新入的阴阳生走着走着依旧会失了方向,更遑论樱井这种偷偷潜进来的外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於寻到二宫。

一路上躲躲藏藏折腾得他满身是汗,汗水氤氲了视野,樱井伸手揉了把眼睛,湿濡的睫毛下是二宫打直腰板在庭院中央练习结印的身影。

一如既往的孤身一人。

这几日总不见二宫人影,问了其他三人也问不出个结果,在死缠烂打多方打听下才终於从父亲那里套出阴阳寮正在为期十日的加强集训,樱井本打算安分等二宫集训完的,可这不长不短的日子熬到後来到底是瘪不住了,便趁着傍晚悄悄溜出府邸。

二宫说过,结印除了可以保护自身强化屏蔽,更能控制并约束他过强的灵力,所以得好好练习。

樱井没打算吵他,撑着脸颊坐在走廊上安安静静地等。

今天的二宫没穿正式的狩衣,仅着一件嫩黄色的浴衣,宽大的衣袂轻如蝶翼,凌空舞出柔软的弧,二宫诵完诀里的最後一个字後才松懈下来恢复成猫背,懒懒散散地挪窝脚步靠了过来。

「你怎麽在这里?」

「想你啊。」樱井朝他笑得直率,然後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来龙去脉。

「你啊……」二宫卷起袖子露出两条细瘦的手臂去捞泡在木桶里的西瓜。「要是被樱井大人知道了准要挨一顿揍的。」

他知道樱井现在天天都浸在书堆里,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继承灵山城军师之位了,最近灵山和其他边城乱事频仍,时有战事发生,殿内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肃杀气氛里,身为军师之子的樱井自然免不了广大人民的审视关注。

接过西瓜,热昏头的樱井半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汗津津的。「话说你还是见鬼就杀吗?」

「嗯。」二宫淡淡地应了声,取了最小的那片西瓜啃一口,不打算否认。他们阴阳生本就是以猎鬼作为功绩,他性子傲,不允许自己败给任何人。

「ニノミ。」一直带着笑的樱井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他这几年身高抽得快,嗓音也沉了不少,刮在耳膜上平添出几分低徊温煦。「他们都曾经是人,若不会威胁到一般人民的生活的话,就放过他们吧。」

二宫微微撩起眼皮。「你好烦啊。」

「你听话我就不烦你。」樱井勾起唇角。

「这麽爱说道理怎麽不去当私塾老师呢?」二宫噘嘴。

捉过二宫沾着西瓜汁的指尖嘬了一口,樱井目光如炬,亮得像流星,时间的流速沉湎於夏风里,热烫烫的缓慢而深切,带着撩拨意味的字句轻轻擦过心口。「如果我是老师的话,你就来当我的学生吧,呐?」


情潮暗涌,无人道破。

他们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



10



次年,暮春三月。

十九岁的樱井接下军师之位,同时,松本继任成为城主,并如幼时所言那般,将刚升为阴阳师的二宫提拔成阴阳头。这项决议自然遭到朝野各方人士的反对,一来二宫年纪太轻,二来二宫实在不得民心,那些传言终究堆砌成了真理,穿梭在大街小巷,激起了无凭无据的怨怼与恐慌。面对那些非议声浪,当时的樱井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温润地问了句″不选功绩最好的二宫的话丶那麽祝祷该由谁负责呢?″便让所有人都住了嘴。

这是个鬼怪流窜的时代,阴阳头亲至战场为战殇祝祷为灵山城亘古未变的传统。那些阵亡的士兵大多是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所怀的怨气比一般亡灵强上百倍,加上数量庞大,若不是由灵力最强的人念诵祝祷是无法完全镇压的,再加上连年未歇的战事让情况变得更加棘手,而二宫和也战果烜赫出彩是不争的事实。

最终还是由这位年仅十七岁的阴阳师受封,城主亲授御剑,缠着剑柄的淡金色流苏在大殿前迎风散扬。历年来,唯有阴阳寮的最高权位者才能继承这把未曾出鞘的剑,是身份位阶的象徵。

一切尘埃落定。

对於这件事,二宫没有太多的抗拒与想法,只要能长伴於樱井身侧,便是最好的了。


樱井开始筹划战争,与一般争取提高胜率的军师不同,他所着眼的,是如何减少兵士人民的伤亡,也因此,赌注过大的棋他不下丶也不愿冒险去走半步。倒不是樱井有多麽懦弱畏战,而是灵山城的战事方针一向采取猛攻,这几年下来已呈疲态,趁现在双方都略显乏软时稍稍修生养息重整军备,只守不攻,才是上策。

樱井虽然心里有谋略,却是蛰伏着,按兵不动。

纵然没有过问,二宫也明白樱井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久後的未来怕是有一场硬战要打了。


一般来说,阵亡的士兵被整批运回城里後才由二宫进行祝祷,但有时时间急迫,二宫会直接前往战场,每当踏上这片被血液浸透的焦土时,目之所及皆是干戈坏朽旌旗残败的景象,尸体横陈四散,鸦啼哀惋,而他只是个送行者,为每个行到末途的灵魂寻找归依。

他常常会慌,却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麽,经文一遍遍从嘴里诵出,残忍地提醒着生者这座城池究竟经历了多少次战争。

有时樱井会到战场上看他。

这一年来两人各自繁忙,碰头的机会与幼时不能相比,对自小形影不离的他们而言每次见面都像久别重逢。

「ニノミ。」

二宫回过头,军师大人左手揽着一个孩子,右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那里,拘谨的和服是一身火燎的赤红。

「这两个孩子哪来的?」二宫皱眉。刚结束完一次仪式的少年略显疲倦,几步快走上前遮住两个女孩的眼睛。「这里对她们来说太残忍了,怎麽把这麽小的孩子带过来?」

「刚出城的时候碰到的,不带着她们一起走恐怕……」樱井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深沈。「我和相叶取得联系了。」


几个月後,灵山城在樱井的主导下终於准备反攻。

敌军对於只会防守的他们已然松懈了战力,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樱井联络驻在边郊的相叶——相叶的父亲在几年前於政争里失利,被迫举家牵出城外深居山林重新来过,而现在的相叶,已经坐拥整个佣兵团。本来,他是不打算再参与有关灵山城城里的一切的,可是樱井却再三派人给他带来书信,并说若是相叶愿意相助,此番出兵必能成功,往後亦可长治久安。

於是相叶应下了昔日友人之托。


出征前一晚,樱井托人带了口信,要二宫来自己房里。

那夜灵山的樱花初绽於清浅月色之下,枝条袅娜,暗香浮动,被雨水冲刷过後的墨黑天空星子亮得吓人。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徐徐回荡,轻如薄冰碎裂之音。

而樱井依旧头也不回便辨认了出来。

「明日我将随军而行。」

「嗯。」沈默半晌,二宫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他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沉静如常。

「什麽嘛,我以为你的反应会更大的。」樱井轻笑着朝二宫走了过来,这几个月他消瘦不少,挺拔身影隐於夜色之下,宛若一株遒劲古松。

「反应大就能阻止你上前线吗?」二宫任樱井搂住自己,呼吸蛰伏在那人的胸膛,压抑成了糯软的鼻音,荡在耳里听来多了几分赌气的味道。事实上二宫的确在生气,情感上他不愿樱井以身涉险,理智上却深谙自己没道理去阻止,这段时日的慌於此时达到了最颠峰。

樱井拉着他坐了下来,伸手去攫他的脚踝,自小就习惯被樱井吃豆腐的二宫倒是没有太多挣扎,只感觉有什麽东西被束缚在踝骨之上。

樱井退开後,他才得以瞧清。

那是一根细细的红绳,做工精致非常,上头还滚着几只翻飞的金蝶,鲜活如若长生。

「……很适合你。」

他说,嗓音含着情意又低沉了几分,醇厚得醉人。

宛如亘古的诅咒,从此束缚住了名为二宫和也的灵魂。

於是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點我點我點我



捷报频传。

灵山军在樱井的指挥下势如破竹,相叶带领的佣兵团人数虽少,却精良骠悍,一方由城内发动攻势,一方从境外游击包抄,对灵山守备本就弱的敌军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被动防守,情势完全逆转。

数日下来,他们竟未曾吃下任何一场败仗。

长年遭相邻城邦打压的恚怒与怨气终於得以舒缓,人民欢声雷动,纵然眼下战事仍未结束,灵山城里已是一片罕见的狂喜。

被夺走的土地回来了。

被掠取的资源回来了。

军心为之大振。

世人皆称樱井翔为救世主。

而这半个月来,二宫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带着大批的阴阳师与阴阳生祛邪除害,然後一如以往,等待战事告一段落再携上御剑为死士祝祷。

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最後一场战役惨烈异常,被打得溃不成形的敌军终於重整态势发了狂似的强袭,而灵山军因这段时日的猛攻已现衰竭之势,若此仗不胜,则完完全全前功尽弃,且最好是压倒性的大胜,才能永除後患。於是樱井亲披甲胄上场,策马指挥,以最短的时间应付沙场上的瞬息万变,却未料对方的目标就是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上至朝野,下至军中,樱井之於灵山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此刻若是核心崩毁陨落,灵山势必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一箭穿胸。

偏离了些许堪堪扎进心脏右侧,瞬间呛呕出大量鲜血,他吊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强忍剧痛做最後的指挥调度,所幸灵山军见军师遭遇奇袭皆感愤慨,此前的衰竭之势完全终止,转化成强横的碾压。

灵山终是获得了胜利。

而樱井翔彻底失去意识,被护送回城。


二宫跌跌撞撞的推开和式纸门,此刻的他本该为最後一批逝者祝祷,却不顾众人的阻拦生生将轿子折回殿内,然後失了心神似的在廊道上狂奔,一身狩衣尚未褪去,随着步伐散乱开来。

慌张与不安还是成真了。

灵山城外因战胜而一片喜乐雀跃,鼓笙齐鸣。

在此一方,大夫脸色黯淡地摇了摇头。

守在榻旁寸步不离的大野丶相叶以及松本一见到二宫,随即退开,留两人独处。

樱井深陷在死白的被铺里,呼吸短而急促,箭头已被剜出,胸口染上了一片腥膻的红,在空气之中丝丝漫开。

「翔。」

他唤他,却只连一声模糊难辨的噫语也未得。

心神虽乱,二宫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伸手轻触樱井被冷汗浸湿的眉心,敛下眼睫屏气凝神,半晌後睁开眸子,竟是无尽喜色。

还有救。

他刷地拉开纸门,急急地叫来大野,要他去取落在轿子上的那把御剑。

「你该不会……」明白他意图的刀匠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非常,那把剑是他的祖父舍身铸造而成,除了代表阴阳寮的最高权位之外,真正的用途为何,他自然十分清楚。

二宫笑了笑,表情释然。「如你所想。」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丶爽灵丶幽精,人若往生,七魄散,胎光归於墓,爽灵归於牌,幽精则主转世。二宫本以为樱井已经三魂尽失,没想到只有幽精被毁,不过他确实已经身负重伤,如精魄再不完整必死无疑。那把御剑的真正用途实为续命,亦即,将一人之魂渡予另一人,而献出魂魄那方的代价是命将不久矣,且樱井失的是幽精之魂,二宫把自己的予他,则永世不入轮回不得转生。

怕吗?他倒是不怕。

——我还是害怕孤独,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的世界要是没有你就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几世。

——你是如此受到大家的喜爱,所以必须活下去。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沐浴净身後,二宫轻诵咒文,如同他在每个战场上所做的那样,只是这次,是为了自己而诵,香焚尽後,御剑出鞘,他闭上眼,将剑尖戳向心口,在与樱井的伤一模一样的位置剜开了个口。

强忍着剧痛,诵经声仍未停歇,他能感受到鲜活搏动的生命正从身体里被抽离,其实被剥夺的感觉很不好受,疼得浑身发麻几乎要失去意识。

在倒下的前一刻樱井的睫毛颤了颤。

於是二宫笑了。

他向他说了再见。


五日之後,樱井转醒,同日,二宫逝世。



11



「……为什麽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樱井委顿於地痛苦喘息。

什麽都想起来了,记忆连同情感,全都汩汩地灌了进来,他几乎要灭顶,要就此溺亡,没有生命的二宫和也近在眼前,而自己似乎又要再次失去了。

先前的所有迷茫在脑袋里迅速被厘清……不,或许是因为这些答案早已烂熟於心。

为何自己与生俱来就拥有这股力量丶为何二宫的灵能与自己如此相似丶为何会作那个梦丶为何他与那位军师长得一模一样丶为何对於先祖的传说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

还有,为什麽他总是无法拒绝二宫和也。

因为我曾经熟悉你胜过我自己。

「你看上去……十分厌恶我的灵能,虽然知道总会走到这现在一步,还是自私地想在你身边待久一点。」二宫意外的坦然,像是在作别一般毫无保留,烛火影影绰绰的光温暖了他的眉眼,是经年未改的细腻柔和。「九年前,那时的你生命受到了威胁,於是我第一次与你对话,在此之前,我一直沉眠於你的灵魂深处,应该说,我就是你灵魂的一部分。」

「在你特别动摇的时候,我才得以进入你的梦里……似乎,是这样的。」

「这次或许是回到了所有事情起点的地方吧,在灵山,你的灵魂又再一次的不稳,而且非常剧烈,我没能压制住,所以被迫脱离了你的躯壳。」

「这就是我被你触碰到却不会消失的原因,因为这股力量本就属於我。」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一世的樱井翔此生都不要意识到我的存在,快快乐乐活到终老。」

「果然还是无法如愿呢。」

「你现在的灵魂是不完整并且虚弱的,所以在灵山的这几天才那麽多鬼怪找上你。我必须尽快回到你的体内继续沉睡……」二宫笑了笑,伸手去取方桌上的那把剑,指尖无法压抑微微颤抖着,他终究是害怕别离的。「所以,杀死现在的我吧,翔。」

——二宫和也。

——原来是这样啊。你是刻意把我带来这个祠堂的,因为你与那把剑上的血迹仍残存着微弱的连结。

——可是。

——谁允许你一个人自说自话。

——谁又允许你,擅自下这种决定?

樱井捂着眼,泪水依旧落了下来,他想,无论自己是否忆起二宫,该爱上的终究还是会爱上,不管是百年前的军师丶抑或是现在的大学生,在意的心疼的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那个倔强地背负着一切与整个世界负隅顽抗的人。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啊,二宫和也。」

「你曾想过,我愿意你为我牺牲一切吗?」

他几乎是用吼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已经分不清楚泪水是属於谁的了,百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绝望地鸣嘶着的吧。

「那麽我来告诉你吧,你死後我是怎麽过的。」

直到此时此刻,二宫的情绪才终於不再平静,他的眼底因为樱井的话语掀起了震惊与无措,表面那层淡漠彻底破碎之後是无止境的惊涛骇浪——二宫总是习惯用带刺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捍卫着柔软的内里,那些他最珍视的事物——这点直到现在依旧未变,可樱井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清醒之後发现你逝世丶大野告诉我你是自愿因我而死的,可我根本听不进去,你知道吗?用尽全力宠爱着呵护着的人被自己亲手捏碎的无力感。」

「你留给我的不是希望,而是永无止境的绝望。」

「ニノミ。」樱井伸手,轻轻抚上二宫的颊畔,与自己相连的灵体依旧留有细弱的体温,却早已失了流泪的能力,只是在他掌心之下微微颤抖着。「就如同你的世界必须有我,我也一样,没有你,终其一生我都是在你最害怕的孤独里度过的。」

——人生一如逆旅,万物皆是蜉蝣。

——最幸者,莫过於能得所爱相伴一世。

「所以啊,这一世,留下来陪我吧。」

「回到轮回里,然後再一次相遇。」

二宫拼命地摇着头,他紧攥着拳,声音支离破碎。「要是我回到轮回里,你会因为灵魂不完整永远不得转世,而且往後的时日你将被恶灵们不停侵扰,我……」

他们身後那片浩渺夜空的沈寂终於被流星划破,一颗,两颗,像是丧失在时间长河里的泪滴。樱井的目光始终坚定,穿过无数的黑暗与叠加的岁月融融地淌向他,一如百年前那般无畏。

我的光。

或许真的没有不放手的理由吧。

「真的……不後悔?」

「不後悔。」樱井靠了上来,与他额头相贴。「……我会等你。」

吻上的那一刻,夜中星陨如雨。

繁星落尽之时,二宫和也就此消泯於世。



尾声



>>不知為何被屏蔽了的一段


隔天樱井几乎是慌慌张张打开家门的。前一晚还没来得及设置闹钟便睡了过去,一觉酣然,所以起得特别晚,连早饭都还来不及吃上一口便匆匆忙忙地换上西装奔去地铁站,踩在死线硬是挤进了上班高峰期的车厢。

紧绷的神经终於偷得片刻喘息。

东京冬天的空气里总会游离出一种散漫的灰色调,是带着烟火气的冰凉,凝滞在每个行色匆匆的面孔上。已经是第三学期了,车厢里大部分的学生们背着书包塞着耳机一脸昏昏欲睡,有些人拿着单字卡拼命死记,有些则是霹雳啪啦地玩着手游。

我也曾经这样过呢,他感慨地想。

地铁进站的提示音响起。

踏进导师办公室时隔壁的体育老师朝他挥了下手,捧着一叠影印资料靠了过来。「樱井老师,你们班的转学生刚才有到这儿找你报到,不过你还没来,所以我请他先去教室找个空位坐着。」

「谢谢。」樱井道谢,然後他才恍惚忆起这学期有个转学生转来班上的事,印象中教务主任曾经提起过,名单却是昨天才正式公布,然後他因为疲惫还来不及看过便睡过去了。

失职。樱井闷闷地想,他是一个喜欢把准备做到最足才上场的人。

不过还是快点去上课要紧。


一拉开教室门,相处了两个学期早已熟识的学生们嚷嚷着向他打招呼,樱井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安静,然後翻开点名簿。

方方正正的影印字头安静地躺在纸张上,白纸黑字地清晰。

「这学期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

平淡无奇的开场白。

然後,樱井翔彻底愣住了。早已锈蚀的时光齿轮於焉开始转动,带着些新鲜的不流畅骨碌向前,他甚至能听清齿轮碾压过思念时的杂音,眼眶酸涩得发疼。

有谁轻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半透明的琥珀色眸子里一如以往,清亮得像是埋葬了整个天穹的繁星。

少年朝他勾起唇角,张口,无声的音节一字一顿传达到了樱井的眼底。

他说。

——『我回来了。』


我走过喧嚣昼夜,走过繁华四季,走过一生,也走过你。





fin.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後记:

嗯……这篇文把很多感兴趣的元素融在一起,所以字数有点不受控制(笑)灵山是虚构的地方,原型是三大灵场之一的恐山,然後关於阴阳师一职……因为我没有玩,加上写作期间正在补青之驱魔师的京都不净王篇,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影响,但无疑是我流阴阳师XD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尽力用文字体现出来了,欢迎评论!!!!


全文BGM:大冢爱《星象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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